
散文因散而包罗万象,名目之繁多,几不可胜计。《尚书》《左传》是散文,先秦诸子亦是散文,司马迁、班固之史著为散文,唐宋八大家世人更是以散文名之。而今人却常冠以“文化散文”“历史散文”“学术散文”“乡土散文”等等。我常想,散文之所以名之以散,实乃其不拘一格。叙述与议论无缝连结,抒情与隐喻瞬间转换。或直陈枢机,或微言大义。鞭辟入里可,嬉笑怒骂亦可。尤显性情与识见,非宜以题材类之。今读金宏达散文,知散文之要义在兹。一定要说个名头,说是“学者散文”,似又拘泥。或者干脆,称“文人散文”罢。
读金宏达散文,读着读着,便跳出两个词语来,一曰去媚,一曰绅士风度。常见有“祛魅”一词,我今由此生发出“去媚”。今人作文,有两喜好:一喜媚俗,今人作文,难免生好媚之习,以之为斫利僭名的终南捷径,而读金文,竟是朗朗乾坤,绝无迷雾妖氛的蛊惑。此朗朗者,非言真实世界,而是读金文的观感。如《街魂》一文。如今大地上城市遍布,街道宽阔,高楼耸立,足生豪情。而金文却略带忧郁地偏偏要去寻找街魂。去媚,非只批判或者暴露,凌厉或者俯视,而是知性的观照,直陈抑或雅赏。话题可大可小,身之所历,目之所接,心为之所动即可,回环腾挪,既行一段心路,而成丰仪之文。如此书首篇《丁香之殇》于温润的叙述中传达出对生命不绝如缕的悯恤。《凝眸“泰坦尼克”》在回望百年前发生悲剧时,想象当时船上种种场景,礼赞面对死亡之际生命的庄严与人性的华美。《忠犬希声》在厘析狗的绝对忠诚的同时,折射的却是几千年狗与人类关系,狗性与人性之比较,人世间的种种秘辛,也在这一关系中见出,狗性单纯与人性复杂,衍生出多少读之不忍的故事,话题之轻松与言旨之严肃相映成趣。而《瓜瓜这孙子》则以切身的人、狗关系告诉我们,狗这个物种怎样地为人类生活增添色彩,而叙述也如同题目一样轻松可诵。说金宏达散文具有绅士风度,其实,就是指其作为一个文人在世俗世界里不粘不滞,而独享属于自己的精神空间。《雕窝的月亮》于山野中,将自己置身于与宇宙、自然、古人对话的氛围,浩淼古今,惟我意绪自由飘举。《乡居丹东》则是借他人酒杯,抒发自己诗意田园的恬梦。而《抗醉记》、《迷花记》、《拐杖谣》用一种戏谑、流云般的的笔触,写出了自己与真实世界若即若离,不即不离的洒脱状态。
尤喜《浩然之气》《李斯的“鼠运”》《范蠡之选》《乌江之刎》怀古诸篇,窥古人如见旧识,似相处日久,大节小癖,无不悉知。读《浩然之气》,知先秦士子如孔、孟,都是有真性情与硬骨气的。读《李斯的“鼠运”》,悟斯文扫地后果之不祥。范蠡的睿智与“拎得清”,作者怕不止是“称道”,私心也是艳羡的。而项羽剑刎乌江,则是功过俱显,皆为磊落,史见如炬,却无燎人之灼。既如丰沛的溪涨,又如老松的蔼如。以现代意识、文明尺度烛照古人,应是读史要旨。
“辑三”则是一组游记,所游者皆为中外有文化留存的名迹,虽为游记,而非罗列既存的人文故实。于境遇的领悟中,演绎、解读所蕴藉的文化代码。在峨眉碧山秋重中感受佛界梵音清韵;于武当金顶,得道家浑融的旷远。而潮州,在这个韩愈短暂任官之地,思索儒家于此地如何借韩氏之名以达尘世关怀的温暖与持久。而在吴哥、金字塔、巴黎先贤祠,则为读者展现另类的直观文化经验。我们在赞叹作者学识宏富之余,更服膺其借此濡染出的赏心悦目的文化风景,并把视野引向更幽深、悠远以心观之之地。
与金宏达相识二十余载,其间不乏杯盏相击、谈古说今之聚。不经意的闲谈中,获知他中学时即有文名,且对在大学时代遭逢的那场革文化命的运动,曾在第一大报著文质疑之。这需要怎样的胆识,不用我饶舌,但让我从这里看到他作为一个文人最是紧要的品质。文人散文的风格自是千人千面,但文人最不可缺的几样是不难寻得共识的。我固执地认为,只有真正文人所写的散文才能称之为文人散文。《同学少年》《窝窝头和我的世界》《我怎么读起博士来》《“童话中人”》诸文,我们读不到他过往的霓霞初熹与雷电摄魄,而可见月白风清下的徜徉,与夏荷秋菊的狎昵,却能从关于窝窝头的记忆、从四清工作队、从大学课堂与宿舍、从远去的大学同学与老师背影的记叙中,窥见未曾飘散尽净的历史烟尘,以及人生漫漫长途中的雪泥鸿爪,凡此种种,都显示出作者对社会人生的达观、洞见与烛照,上文所谓“去媚”和“绅士风度”,想来亦非他刻意追求的目标和取向,而是他长期浸润于中华传统文脉,久而久之达至的自然流露,这也成为其笔下斐然文采之由来,以及这些散文篇章最具价值和最有吸引力的所在。
2023.7.28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