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 | 戏曲曲艺发展的福音，民族艺术复兴的平台

千百年来，古老而又年轻的戏曲与曲艺，伴随着中华文明历史车轮的运行，声歌舞容、说学逗唱，以亦庄亦谐的方式、动情动心的故事，惟妙惟肖的艺术，演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再现古往今来的时代。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汉三千，秦三百，唱不完的三国情，唐宋明清总出彩，天上人间梦魂吟，端的是黎民百姓的精神寄托，朝政兴亡的历史教训，英男美女的聚合感喟，总起来看堪称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粹，民族艺术的瑰宝。

一般认为，戏曲曲艺是中华民族的史诗，唱彻古今的大戏，雅俗共赏的艺术，精神家园的所在，无限乡愁的寄托，启蒙天下的舞台。

国粹要传承，文化要继承，就需要教育体系的认同，学科专业的设置。在这方面，我们过去的学科设置，还是有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具体说来，尽管大家都对戏曲曲艺喜闻乐见、特别重视，但是以往的教育规制却还是存在着不够重视甚至是比较忽视的现象，所谓认知有多丰满，现状就有多骨感。

2011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决定将艺术学升格为学科门类，戏剧与影视学（Drama and Film Studies）也升格为一级学科。学科下面设表演、广播电视编导、戏剧影视导演、戏剧戏曲学、戏剧影视文学、电影学、影视摄影与制作、戏剧影视美术设计、录音艺术、视觉传达设计、动画、数字媒体艺术等专业。

戏剧影视学麾下的表演，主要是指话剧影视表演。戏剧戏曲学中，戏曲学显然是叨陪末座。事关中华文明宏大叙事、细腻情感和坚定意志的戏曲曲艺，居然在一级学科中没有一席地位，没有相关的学科地位，更何谈起码的存在感？

作为孪生兄弟的曲艺学科，不管北方的鼓书和南方的评弹如何鼓舞众生，遑论泉州的南音也像昆京粤藏皮影戏一样，也是唐宋遗音和人类非物质文化代表作，其地位更低，处境更惨，历来就不具备本科学位授予权，属于被高等学科教育和建设所遗忘的角落。

号称全国唯一、国际上尤为独特的一所专门从事戏曲教育与研究、具备独立大学建制的中国戏曲学院，长期以来只有与戏曲相关的本科和硕士学位授予权。一所国内有高度、全球有特色的国粹艺术大学，从来就不具备博士学位授予权。倒是综合性大学、中国艺术研究院等单位，具备戏剧与影视学一级学科下的戏曲学博士学位授予权。

同样令人不解的情况，还有北京舞蹈学院。那也是全球范围内最大的一家专门从事舞蹈教育的大学，但也与中国戏曲学院堪称是“难兄难弟”，从来就没有具备博士学位授予权。至于一般综合性大学和艺术研究院，都可以从容不迫、堂而皇之地招收戏曲与舞蹈专业的相关博士生。他山观艺，难免隔靴搔痒，隔岸观火，误认遍地狼烟，反客为主，终是李代桃僵，教育界历来如此，习以为常，岂非咄咄之怪事？

一群天天教戏、说戏、创戏、演戏和研究戏曲的人，聚集在专门的学院中，不具备带博士的资格。一群看戏少甚至从不看戏的学者，却是研究戏曲的博士生导师，这也不算是最为正常的学术生态环境。这就好比一群种花的人，将花圃妆点得花团锦簇，这却不是学问；一群看人种花的人，在问清园丁们如何种花之后，把种花人及其培养出来的优秀品种，再三研究，写成文章，这就称之为形而上的高层次研究和大学问。至于后者培养出来的博士生会不会种花，如何能够优化育种，那却在所不计，不去管他。因此脚踏大地，育种栽花之人，因为没有学科名号没有资格带博士，几多坐而论道者却拥有学科建设和学位授予的垄断地位。细细想来，岂非教育之乱象，学林之怪状？

举例来看，梅兰芳是中国戏曲表演的代表、世界古典戏剧艺术的大师。他的回忆录《舞台生活四十年》，史论评兼具，理论的架构从表演实际中来，所以生动扎实，可信可靠，这是关于京剧和中国戏曲发展的重要文献。研究梅兰芳与昆曲、京剧关系的博士论文，历来汗牛充栋，但是中国的学术界从来就未曾赐予梅兰芳博士学位，这又情何以堪？

齐如山等学者研究梅兰芳的唱作念打、演剧风格与发展趋势，是真学问；诸多学者研究戏剧史料，也是令人钦佩的大学问，但是动辄奢谈体系、不从表演实际出发，不看舞台生动呈现，不做文献基础研究的部分学人，从概念到概念，从引文到引文，其学问根底就颇为可疑，其薪火相传的博士培养体系就值得商榷。

也许有人说，学位体系是借鉴西方教育来设立的，所以戏曲曲艺之不能入大雅之堂，领学位至尊，这是西学东渐之后的现状，这就是现代教育源于国外之后带来的原生问题。持类似观点者，在一定意义上言，有数典忘祖之状，领崇洋媚外之风，但是却未必了解国外学术界对中国戏曲及其优秀代表人物的高度尊重。

我们来历数一下中国戏曲表演艺术家获得海外荣誉博士学位的情况。

鲁迅在《“京派”与“海派”》（《花边文学》）中说：“梅兰芳博士，戏中之真正京派也，而其本贯，则为吴下。”

1930年5月28日，美国文理学院中排名靠前的老牌大学波莫纳学院（Pomona College，创办于1887年），由校长查尔斯·K·埃德蒙（Dr．CharlesK．Edmunds）亲自授予梅兰芳以荣誉博士学位。

嗣后几天，著名的南加利福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USC）也在建校50周年纪念日之际，授予梅兰芳名誉文学博士学位。梅兰芳那时才36岁。

胡适作为中国最著名的学者，很早就用英文写作过《梅兰芳与中国戏剧》一文。1930年8月24日，梅兰芳访美归来回到上海，胡适在日记中写道：“见着吴经熊，他新从哈佛回来，说美国只知道中国有三个人，蒋介石、宋子文、胡适之是也。我笑道，还有一个，梅兰芳”。

作为拥有名誉博士学位最多的中国人，胡适一共获得了35个名誉博士学位。1936年，44岁的胡适也在南加大获得荣誉博士学位。梅胡二人，前后相映，都是中国文人艺术家的莫大尊荣。

1988年10月，香港中文大学，为了表彰曾长期与梅大师合作的京昆大家师俞振飞先生，为了尊崇俞老在京昆表演、研究与传承方面所做出的卓越贡献，敬仰他对于传统人文艺术的融会贯通，授予俞老以荣誉博士学位。这是梅大师之后，第二位在京昆艺术方面获得荣誉博士的大家。

第三位获得荣誉博士学位的是中国戏曲学院副院长张君秋教授，他于1990年2月，被美国林肯大学授予人文学荣誉博士学位。加利福尼亚乔治州长，专门委派代表持专函到场祝贺。

2005年11月8日，粤剧表演大师红线女（邝健廉），获得香港浸会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

2012年3月，梅兰芳之子、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梅葆玖先生，在日本樱美林大学获得荣誉博士学位。

2016年5月21日，美国知名学府查普曼大学（Chapman University），授予中国戏曲学院高材生、北京外国语学院艺术研究院孙萍教授以荣誉文学博士学位。查普曼大学校长詹姆斯·Ｌ·多蒂在致辞中说：“您通过舞台演出、导演、监制、教学和研究等丰富的实践，以激情、坚韧与执著，有力地推动了全球跨文化交流；您凭借大胆尝试，在提高表演艺术水平的同时增进了不同文明和文化间的融汇互通；您用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经历，向查普曼大学的学生诠释了一位优秀的世界公民的模样”。中国驻洛杉矶总领馆副总领事孙鲁山代表中国驻美大使崔天凯到场祝贺，感谢查普曼大学对世界其他国家和民族文化的尊重、对艺术家的尊重以及对中美文化交流的重视。

在曲艺界，2007年2月11日，“世界杰出华人奖颁奖典礼”在香港会展中心隆重举行。著名相声演员姜昆荣获世界杰出华人奖，同时被美国哈姆斯顿大学（Armstrong University）授予荣誉博士学位。

迄今为止，在戏曲曲艺方面最有影响的国际性学会，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1946年）、加州大学（1962年）、俄亥俄州立大学（1970年）的三科荣誉博士赵元任先生所创办的北美中国戏曲曲艺口传暨表演文学国际研究学会（CHINOPERL），由赵先生担任首任会长。该学会的会员主要来自于欧美高校的中国文学与戏曲教授。现任会长是中国戏曲学院海外访问学者都文伟教授。

1984年由香港政府兴办的香港演艺学院（The Hong Kong Academy for Performing Arts），早就具备博士学位授予权。该院曾经多次给戏剧与演艺界人士颁发荣誉博士学位。该校也是与中国戏曲学院结盟的姐妹院校。但是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早在1950年便成立招生的天字第一号中国戏曲学院，迄今为止，却还没有博士学位授予权，更遑论授予荣誉博士学位。一个国家的戏曲艺术高等学府，没有资格授予自己的高材生、戏曲艺术界的优秀表演艺术家和全球范围内的古典戏剧表演大师以荣誉博士学位，这不仅是国戏的遗憾，也是中国戏曲高等教育的悲哀，更是世界古典戏剧界有史以来在东方戏剧与文化、中国艺术与教育方面的巨大缺失。

近日，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下发《博士、硕士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专业目录（征求意见稿）》。相比之前使用的2011年版和2018年学科专业目录，新版目录中戏曲与曲艺、美术与书法、音乐与舞蹈都破天荒地拥有了专业学位。戏曲和曲艺学科从此在本科生、硕士生和博士生招生和培养方面，有了登顶和拓荒的空间。在授予海内外相关戏曲和曲艺表演艺术家荣誉博士方面，也有了想象的空间和实践的可能。

好比五彩的补天石，将戏曲曲艺学科建设方面有史以来的缺失，加以补足；好比文化自信的民族自豪感，能具体在国粹和雅俗共赏的说唱艺术短板上加以补齐；于是人类戏剧的东方瑰丽之天空、说唱艺术的中国特色之呈现，东西方将会彼此辉映，人类命运共同体中的文化版块得以更加紧密地融汇起来。这既是历史的必然，也是学科发展的惯性，还是传统文化的发展和兴盛，更是中国艺术从自发到自觉、从表演体系到教育体系的序列化呈现。这既是戏曲曲艺发展的福音，更是民族艺术复兴的新平台。

（本文作者为中国戏曲学院二级教授，上海交通大学讲座教授，北京市教学名师与领军人物，北京市戏曲基地首席专家，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国家社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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