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大刘定亲后,他就赶赴省城工地,继续修建高楼大厦,我看得出来他对我恋恋不舍。没办法,工程催得紧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他得攒足钱,我们结婚。
大刘初中文化,字写得跟鸡刨了似的,一张素纸上,结着一嘟噜一嘟噜的歪瓜裂枣。老辈人说,人写字不工整,那是从小鸡爪子啃多了。我不信这个,可大刘的字体确实丑,还净是错别字。那会子不时兴手机,联系方式是写信,距离远的,一个月收到来信已经不错了。我一般一周左右能收到镇邮递员送来的大刘的信。好家伙,病句、错字一箩筐。他问我,家里老母猪下几个崽?崽写成思。叫我上农贸集市扯几件衣服,服字少了半边,剩一个孤苦伶仃的月。但大致的意思,我顺藤摸瓜,咂摸咂摸,也就明白了。我说他,是不是在工地吃不饱,把偏旁部首给吃了?他倒急眼了:你知道意思得了呗,嫌我没文化?我如果是博士生,认识你是谁?
大刘平均一个月四封信,我回他信,拍了在稻田插秧、在果园摘果子、在河畔杨柳树下坐着读书的照片寄过去。有时,他也回馈几张背景是工地新崛起的楼房,或者波澜壮阔的大海等的相片。他也寄来过一群民工身着工作装,蹲在墙根,就着凛冽西风吃工作餐的照片。大刘说,省城很辽阔、很繁华,省城的月亮也十分圆润,但是,那里再好,少了一个人,月亮就不圆了,不香了。
我俩是春暖花开时定下亲事的。中秋节前几天,大刘来信说,撵活儿,不能回去过中秋。我内心一片空落落的,眼睁睁看着村子里几个定亲的女子和对象牵着手,走在村庄的原野里、土路上,或在河边卿卿我我。男的骑自行车载着女孩,去镇里看社戏,到附近的村屯看露天电影。我的眼睛潮湿了,我不止一次问自己,这便是我想要的爱情?大刘是木匠,不出去打工,守着几亩田地,大材小用了。村里倒是有人扣起草莓蔬菜大棚,但大刘权衡了一下,管理大棚,扣除成本、人力、物力、精力,剩余不多。去做木匠,一天至少300块,要是包工,不下400块,一个月1万元上下,而且是稳赚不赔。我之前设想过,成家后,我也去工地,夫唱妇随。白天,他支盒子,我绑钢筋。夜晚,借着异乡的月光,写一写民工的生活。可如今,瞅着杏子、菊花的对象,骑摩托车来村里请她们去过节,我很不是滋味,突然又想让大刘留下来,穷点不打紧,两个人长相厮守,才是幸福。
人家杏子的婆家在镇上,开了一家粮店,对象是骑嘉陵摩托车来接她的。那时候,大街小巷刚流行摩托车,村里也就三家有摩托车,都没杏子对象的摩托车贵重、大气。大刘没摩托车也就罢了,过节还不回来。我相当生气,闷闷不乐,干什么也提不起兴趣。人们吃了午饭、晚饭,成群结队去杏子家看电视,她对象从县城搬回一台长虹彩色电视,说是给杏子买的。父亲往烟包里捏了几把烟叶子,撕了几张墙上的日历表,踩着沙沙沙的脚步声,出了堂屋,也凑热闹去了。当时村里出嫁姑娘,婆家给一台大彩电,那是无比风光的。彩电、冰箱、家庭影院、摩托车,我一样也没跟大刘要。大刘没说买,也没说不买。很大程度上,我和他都稀里糊涂。这时,我甚至考虑,大刘从外面回来,我们该不该处下去?平时不来看我就算了,中秋佳节,凭什么不回来陪我?他心里根本没有我!我发誓,要和他分道扬镳。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姑娘们坐在对象的自行车、摩托车上,兴高采烈地去各自的婆家过节了。我躲在院子里,挥舞着菜刀剁红薯梗喂猪,剁得咚咚咚响。这时,拴在门口梨树下的大黑汪汪两声,我抬头一看,大刘正把一辆崭新的飞鸽二六自行车停在那,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蓝色裤子,人显得很精神。手里拿着一只红色的大礼盒,盒上是一轮明月、几块月饼的图案。我站起身,两手扎撒着,不知如何是好。激动、惊喜、生气,或许还有其他的情绪,五味杂陈。父亲扛着一捆毛豆,从房后进了院子,喊了我一嗓子:你愣着干什么,迎一下大刘啊!大刘说,不用她,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我是接清儿去我家过节的。大刘在堂屋没坐下,转身帮父亲摘毛豆,又清扫院里的落叶,跳进猪圈起粪,父亲怎么阻拦也不听。母亲生火做饭,房顶上袅袅升起白色的炊烟,我的心渐渐平复。大刘身上披覆着缤纷的霞光,那一刻,我释然了。
大刘家距离我家六里地,翻两座山就到了。简单梳洗一番,我坐在大刘为我买的新飞鸽自行车上,沿着乡间小路,闻着一路花香,听着清脆的鸟鸣,向他们家驶去。在一个下坡处,车子飞快向前冲,我吓得惊叫,大刘命令我:“抱紧我的腰!”我无奈,只好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腰。到了平地,大刘咯咯咯笑,我知道他是故意的,用拳头直擂他后背。
在一家日杂店,我们买了四斤月饼、四瓶凤城老窖酒,寓意四平八稳。过节那天,大刘家杀了土鸡,炖蘑菇,还熬了羊汤。天暗下来,月亮早早挂在树梢上,我和大刘坐在院子里,赏月,说话。葡萄、桃子、苹果的香气,一阵阵飘来。月色如水,我想,这也许就是乡村爱情该有的样子?
从一个村庄嫁到另一个村庄,我们拥有着同一轮月亮。婚后,两人一起努力,扣大棚,搞养殖,不仅修了一座新瓦房,还添了摩托车、彩电、手扶拖拉机。儿子7岁前,大刘都在家,中秋节在一块过。孩子上学后,大刘又背井离乡,出去做木活,月儿从此是弯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好在到了网络时代,智能手机打开视频,缩短了两地的距离,也减轻了彼此的思念之苦。只要有爱,人间何处不月明?
大刘活着活着,就成了老刘。这个中秋节,老刘说了,要和我一道,骑摩托车回父母那儿过。陪陪老人,坐在老院子里说说话。那天,谁也不缺席,儿子从单位驱车回来,弟弟一家也回,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举家团圆。
2023年9月27日《中国文化报》
第3版刊发特别报道
《明月永远照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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