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于辽宁人民艺术剧院,话剧《北上》的排演,具有特别的意义。在庆祝建党一百周年的时间节点上,1949年初作为解放区的辽沈大地、新中国诞生之初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筹备召开的历史背景、从香港渡海而来的民主党派人士,有如一旦聚合便闪光发热的三种元素,激动着辽艺人的心。
《北上》是一个集结号,把所有的主要人物都“召集”在一艘向北方海域远行的货轮上。李济深、茅盾、洪深等民主人士,祝华生等执行护送任务的共产党员,陶家鑫、陶兰等民主人士随从,以及船上不同职业、不同目的的各色人物,都“相聚”在这个既广阔又狭小、既单一又分隔的空间里。而在船上潜伏、代号“夜莺”的神秘特务准备刺杀李济深,这一消息让人们起航伊始便情绪紧张,如临战阵。
“抓特务”贯穿全剧,但绝不是《北上》的全部。吸引观众注意力的彩虹,绝不能只由一种颜色组成。共产党员祝华生一面执行护送李济深的公务,一面又无法克制对他的深仇大恨,因为祝华生的父亲在李济深主导的4·15广州清党中失去了生命;李济深的侍从官陶家鑫对他忠心耿耿,却不理解他的政治选择,后来居然受命对他持枪相迫;祝华生与陶家鑫的妹妹陶兰曾是恋人,为了执行任务,改名换姓的他却不能与她相认。这些矛盾之外,还加入一个性格活泼的女翻译叶列娜,曲不离口,常常歌唱以“夜莺啊……”开头的苏联歌曲,因此被人怀疑成那个神秘特务……可见,《北上》没有把民主人士北上的历史变成一堆呆板乏味的史料汇编,而是依照戏剧艺术的本体特征和艺术规律编织成具有魅力的剧情。在“谁是特务”这个悬念之外,不断穿插恩怨情仇,不断调整情节发展的速度和节奏,不断用变幻的灯光、动人的音乐、富于魅力的布景抓住观众的心。
情节丰富曲折、矛盾深刻尖锐,但《北上》并不满足于一个情节剧的外壳,它还呼唤人物、呼唤思想。鲜活的人物让这部戏剧有了灵魂。矢志不渝、达观坦荡的李济深,儒雅勤奋、心怀天下的茅盾,心思缜密、精明干练的祝华生,情感丰富、善良温婉的护士陶兰,活泼好动、能歌善舞的叶列娜,都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特别值得注意的一个形象塑造,是陶家鑫。如果把剧中人物分成正反两方,陶家鑫无疑属于反面角色。他与老长官李济深同船北上,但对后者的选择心存疑虑。剧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没有把他塑造成一个脸谱化的恶棍。他对于老长官忠诚敬重,对于小妹妹怜惜爱护,对叶列娜暗中倾慕——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在私德上还算不错的人。但恰恰是这样一个人,他的人生经历、政治观念和对历史趋势的认知,让他沉入时代矛盾的漩涡,走向个人的命运悲剧。他不忍杀害李济深,准备以一死结束自己无尽的精神痛苦,他对祝华生说:“你的选择是对的,我只能坠入新历史的前夜,飘浮成尘埃。”这个人物的塑造体现出创作者的匠心——中国共产党的感召力,一方面从祝华生、李济深等人的行动中体现出来;另一方面,也从对敌对的阵营感召中折射出来。
《北上》注重思想的艺术性传达,某些带有政治论说、思想交锋性质的场景,也能得到恰当巧妙的表现。如剧中李济深表明自己为什么要北上与共产党风雨同舟一场,就颇能体现创作者将案头议论转化为艺术话语和戏剧行动的功力。首先是陶家鑫的误解步步紧逼,激发李济深义正辞严的全面回答——这个揭橥戏剧主题的段落,其出现就十分自然;其次,李济深的回答在篇幅上是“长篇大论”,但在表现形式上,被分割成多个角色的同台表演,由沈钧儒、何香凝、马叙伦、郭沫若等数位并不在船上的民主人士纷纷发声,既避免长篇议论的单调,又利用时空交错的现代表现方式传达出民主人士的集体心声——这无疑将李、陶两人的对话变得更有可视性,也能够升华与扩大,延展到那个时代思想斗争的层面,用最经济、最有力的方式体现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人心向背的差别。
《北上》的上演又一次展现了辽宁人艺的艺术综合实力。舞美设计简洁、宏大,又契合戏剧情境——虚拟的船上空间亦真亦幻,以空代实,适于变化场景和表演调度。灯光极尽切割、交叉、融合、转换之能事,推动情节清晰顺畅发展,如暴风雨一场,为呈现紧张震撼的场面,集中使用侧流动光,在低垂的黑幕布背景下,产生出电影胶片般的影像质感。辽宁人艺的演员以表演功力深厚著称,在《北上》中能够把人物的性格特点和内在情绪表现得恰当妥帖、张弛有度。祝华生的内紧外松、亦庄亦谐,李济深的望之俨然、即之也温,陶兰的情绪转换、心理状态变化,陶家鑫的疑虑重重、内心冲突,都塑造得鲜活、逼真。
为在短短两个小时里承担起宏大庄严的主题,《北上》从情节设计到舞美、灯光、音乐,都大量使用象征手法。李济深动情表白自己的政治选择,小号的音乐响起,灯光跟着音乐从圆平台延伸到台沿,他和沈钧儒等民主人士就沿着这条道路前行,又雕塑般地伫立在光明之中。在戏剧的大部分时间灯光呈现偏暗的色调,直到最后民主人士抵达东北,全场才大放光明,前面烘托着航行中的危险、艰难、斗争,后面则体现了抵达解放区时的舒畅、喜悦。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在恢弘的场面中由全体民主人士高声朗诵,作为全剧的尾声——这是个很恰当的收束:《沁园春·雪》既符合东北1949年初冬季的气候特点,又是包括民主党派在内的国统区人民在重庆谈判时期对毛泽东深入认识的一个重要媒介,这首词与前面的灯光运用一样,象征着民主人士乃至全国人民感受到的希望和光明。
其实,《北上》本身就是最大的象征——在1948年末、1949年初,一艘航船穿过巨浪,穿过强风,穿过重重艰难险阻,牢牢地把握前进的方向,向冰雪覆盖却充满希望的黑土地进发——中国共产党与民主党派“协商建国”,这次航行不就是一个激动人心的象征吗?辽宁是共和国最早的解放区之一,是这次北上航程的目的地,民主人士登陆的大连、抵达的沈阳,在共和国诞生前的这段辉煌岁月里起到的重要作用,将垂诸史册,熠熠生辉。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之际,《北上》是对前辈共产党人和民主人士的真诚致敬。相信辽宁人艺以精湛的艺术手段在今天重新建造的这艘“巨轮”,会满载启示、力量和激情,为新时代里新的远航增添乘风破浪的力量。
(本文图片为话剧《北上》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