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观察丨骁勇竿军国殇 血性湘西交响——读岳立功长篇小说《白祭坛》

湘西籍作家岳立功先生长篇小说《白祭坛》（海天出版社2021年7月版），连同他的《黑营盘》《红城垣》一起组成“湘西三部曲”，构成恢弘的系列近现代湘西史诗。《白祭坛》反映抗战时期竿军代表人物在湘西地方自治中的作为，表现了血性湘西将士的彪悍骁勇，是以鲜血和生命写成的湘西国殇祭魂乐歌，热情讴歌湘西热土的英雄赞歌，充分表现了湘西人民为中国革命做出的重大牺牲和杰出贡献。

一、 湘西地方自治与地方武装发展的艺术展现

湘西地区旧时被称为“中国的盲肠”，独特的地理环境和纷繁的社会历史演进造就了一支独特的地方武装竿军。发端于明嘉靖初年的竿军，曾加入曾国藩湘军，为攻破太平天国建立奇功。人们说：无湘不成军，无竿不成湘。从那时到抗日战争时期，竿军为维持地方治安，维护社会稳定，为国家抗击外侮，做出了巨大贡献。历来各种势力对湘西的掌控都松弛乏力，却又极力想掌控操纵。湘省何健大权在握，对于湘西地方自治，时而放任，时而打压，时而怀柔，借“剿匪”之名直接打击竿军，又串通黔军夹击竿军，还逼令竿军剿杀围堵红军，以便使各方力量互相消耗，从中渔利。竿军在何健省军的高压下，在湘黔两省军阀的围堵中，进退维谷，巧与周旋，艰难生存，谋求发展。

一个时期内，湘西的军政由“湘西王”陈玉轩掌握。陈玉轩组织实施《大湘西自治方案》“百年大计”，采取有效措施，整顿社会秩序，维护社会治安，发展经济和教育事业，使湘西地区社会稳定，经济、政治、军事、社会各方面平顺发展。省里说他不把湘省主席放在眼里，想搞独立王国。何健以“借道”追剿红军之名，大军压境，对竿军强行改编，新编34师三万竿军缩减为五千人，逼迫陈玉轩辞职下野，由谷子琪代理师长。抗战爆发，竿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国忍辱负重，由谷子琪担任师长，率领开赴东海口嘉善参加抗日阻击战。陈玉轩掌控湘西的军政权力就那样在不断变幻中忽闪。

如何评判和处理地方自治与国家统管之间的矛盾，是广泛存在的一个大问题。湘西历来存在地方自治与国家及省统管的矛盾。五代至宋元明代和清朝前期，湘西地区由土官统治，自己管理自己，自由发展。清代中叶实行改土归流，朝廷取消土司世袭制度，收回管控权，委派流官管理。民国年间，各方自立山头，军阀混战，湘西混乱不堪。陈玉轩掌控军队，实行地方自治，维持地方稳定，保持了湘西三十多年的基本稳定。蒋介石以及何健处心积虑打压“湘西王”陈玉轩，几次整编或解散竿军。陈玉轩巧与周旋，为实行地方自治而采取种种博弈。蒋介石基本上结束了军阀割据，统一了中国，不再放任地方政治自主、经济独立、军队自统、体制自建，取消湘西竿军，软禁陈玉轩，限制湘西地方自治的权力。蒋介石大搞封建独裁，欺压民众，清剿共产党，军政腐败，治而无道。古今中外历史上的各种自治与放权、收权，用尽招数。有的国家实行多元文化政策，有的实行联邦或者邦联，乃至加盟共和国的模式，有的兴旺发达，有的分崩离析，无不体现放权与收权之间的博弈。具有特殊地理位置的地区，上面希望你尽快发展，自己当家作主处理好区域内一应事务；你做大做强；强势起来，各方面发展“过头”，要求过多，使上面不安，所谓势大欺主，会不会脱离主管，游离于大一统管理之外？于是收权集中，加强统管。湘西地区历史上自治与统管轮番上演。唐末五代时期，大楚与五溪地区订盟约立“溪州铜柱”，划疆自治，溪州土官获得了政治、经济、军事上的自主权，土民自己管理溪州疆域内事务，土司统治八百多年的湘西地区平安发展。尔后便是“改土归流”，收回自治权利，由上面统管。陈玉轩统领的湘西地区实行自治，平稳发展，是上面所期望的，却又是上面警惕的，统领者屡屡被革职被削权，自治权利被取消。《白祭坛》梳理湘西这一时期的历史脉络，艺术地再现错综复杂的斗争，艺术化地勾勒出湘西地区一个时代的历史画卷。

二、竿军惨烈抗日御敌的倾情抒写

《白祭坛》用很大篇幅描绘湘西竿军将士骨子里的家国情怀，表现湘西人听从国家召唤，抗击外侮，保家卫国的一腔热血，表现他们以血肉之躯谱写湘西各族人民自尊自强、内反专制、外抗日寇的可歌可泣的悲壮史诗。

全面抗战开始，东部沿海军情紧急，竿军被改编为国军正规野战部队128师，在国民党嫡系部队大批撤退时，竿军一个师七千人开赴东海口前沿，赶赴淞沪国门第一线，参加淞沪嘉善抗战。日军已经占领重要据点枫泾镇，竿军所守的防线是保卫嘉善，保卫上海、杭州的第一道防线，十分关键。在枫泾镇东南守卫的其他几个师三面受敌，或全部壮烈殉国，或大部分官兵壮烈牺牲。128师的任务是战略防守。湘西热血男儿以简陋的步枪、手榴弹和原始的长矛、大刀，以血肉之躯顽强抗击，浴血奋战，孤军阻击数倍于己的日军。上面原来下达计划阻击敌军三昼夜，将士们坚守阵地，打退日军多次进攻，一直坚守了七天七夜。官兵死伤近半，竿军成功地阻止住日军的大规模进攻，有力支援了保卫上海的友军。

湘西是进攻川、黔，迂回重庆的军事要冲地带。要入川黔，必得先攻破湘西防线。日寇继续向西进攻，必得突破湘西。日军一直觊觎离洪城不远的芷江机场。日军集结七八万兵力，向湘西发起进攻。中国军队在湘中、湘西多点线重兵布防。中国抗日战争的最后一仗在雪峰山惨烈进行。国民党正规军为雪峰山之战主力，湘西地方武装参与其中，洒血死战，围歼日寇，以血肉生命谱写了可歌可泣的悲壮史诗。

《白祭坛》作者对于湘西地方自治的实施，湘西地方武装的发展，特别是竿军开赴东海前线参加抗日阻击战，横过湘江参加长沙保卫战，穿林海跨越雪峰山参加湘西会战都描绘得栩栩如生，惊心动魄。比如敌我双方的阵势，指挥员的谋划：用计、布防、攻城，官兵的心理，将士们夜袭枫泾镇、计破坦克阵，与日寇肉搏、拼刺刀，都描写刻画得准确精到，细致入微，画面感很强，读来如临其境，如在现场亲眼见识战斗场景。这些，显示出作家深厚的生活底子，对史料的搜集和研究深入细致，素材的选取恰到好处，文字的表现身手不凡，充分展示出作家的艺术功底，高超的艺术表现力。

三、商战硝烟通江达海的穿插交织

《白祭坛》主要描写强盛中的竿军及其在湘西地方自治，经济社会发展中的作用，描写竿军奔赴淞沪嘉善前线抗日，参加长沙保卫战，参加雪峰山会战，描写战火硝烟，描写与战争有关的政治斗争，军政活动的演进，以湘西洪城的商战为发轫，描写湘西大小商家的商业贸易，以及商业贸易与军事斗争、政治斗争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经济角斗、贸易竞争以及爱情纠葛，展现了湘西地方武装与商家与政界当局与土匪与红军等各派政治力量上下左右的多边关系，从而多视角、全方位、史诗性地勾勒出近现代湘西深沉悲壮的历史。油号老板游贵生性情固执、倔强、执着，他抓住机遇，收集油篓子装了十八条大船，想着赶紧把货船发运，等着大把数钱。孙大万挂名做桐油生意，其实一直偷偷做着一本万利的贩卖烟土生意。省府天天喊禁烟，派出队伍下乡铲除罂粟苗，为了多征税及暗饱私囊，暗地里却怂恿商家做鸦片烟生意，为了稳住“湘西王”甚至鼓励官商勾结联手开办吗啡厂，“机器一响，黄金万两”，银钱像流水一样流进官家、商家腰包。

军界政界一直对商业贸易大加管控，市场紧了，销售不畅；或者偶有缝隙，有眼光者拨缝隙，抓机遇，投机取巧，从中大发横财。军政不时对油号商家勒索，摊派款，或以通匪等什么名义扣帽子，打击商家。抗日战事紧，陈玉轩被剥夺统领竿军的军权，由谷子琪代理师长，竿军被调出湘西到淞沪嘉善前线抗战，省府何健的势力趁机掌控洪城，借机成立洪城保安总团，以维持社会治安等名义，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乃至后来，游贵生、孙大万等八大油号老板受到国民政府高等法院以莫须有的“运油资敌”的罪名审判，锒铛入狱，备受打击。经过长达半年多的庭审，最后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运油资敌、经济汉奸之罪证据不足，撤销起诉”，无罪释放八大油号老板，然而他们的商业贸易停顿，生意买卖被耽误，各家在“运油资敌案”审判中请客送礼、请人说情，这种那种打点，每家耗资十几万元，有的更多，各商家元气大伤，失去当年的雄风，生意场一派萧条，以桐油购销为主的商业贸易受时局的影响很大，饱受战乱摧残。

四、湘西汉子典型形象塑造

《白祭坛》以深厚的历史笔触描摹决定湘西现代历史走向的各方重要人物。“湘西王”陈玉轩，师长覃飞及其子覃啸天，共产党人贺龙及朱鹤，先后掌管湖南省的首脑何健、张治中等，无不个性鲜明、栩栩如生、灵动鲜活，以众多人物形象构成湘西绚丽生动的社会生活画卷，堪称近现代湘西社会政治、军事、经济的恢弘史诗。作品塑造以竿军为主体的湘西军人，表现出湘西人典型的耿直、刚强、武勇、血性、轻生死、重大义的民族性格，鲜明地表现出湘西人豁达的生死观和深明大义的家国情怀，彰显湘西人特有的坚贞不屈、宁折不弯的品格，充分表现了湘西人的个性，湘西人的血性，湘西人的尚武精神。

竿军领袖、“湘西王”陈玉轩个性刚直，心高气傲，意气风发，叱咤风云，不肯低眉折腰事权贵，一心想的是保境安民，具有常人难有的品格和毅力。因为领衔“湘西巡防军”，一直被称作“老统领”。陈玉轩被委任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34师师长。他掌控湘西军政，进行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改革，组织“大湘西自治会”。陈玉轩虽为武将，酷好读书，文采飞扬，被称为儒将，在湘西推行“偃武修文，与民休息，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从他平日讲的要“保持湘西一方净土”，可以想见他的自负，他的抱负，他那雄杰倔强的气概。

竿军老团长覃飞，早年进驻洪城防务管辖，着手整顿地方商业秩序，成立洪城百货保商局，增加税收，保护商旅。覃飞很有血性，很有韧性。竿军改编出兵嘉善抗战前，他听命陈玉轩的安排，回乡蛰伏，韬光养晦经年，时间成熟，他突然出手担任革屯军总指挥，明确打出抗日革屯倒何的旗帜。覃飞率众一年九个月闹革屯，协助老师长陈玉轩斗败何健，使何健灰溜溜下台。后来担任师长的覃飞在湘西会战中，率军在湘西溆浦一带阻击日军战功不凡。

覃飞的儿子覃啸天历经嘉善抗日、湘西革屯、长沙会战等重大历史事变的历练考验。覃啸天在遭受国民党嫡系军人多次打压后，看清了国民党的本质。在组织参与“石门兵变”失败后，受到湖南宪兵司令部以策动军事政变罪名通缉。在民族大义感召下，他没有逃匿，反而迎着炮火，跟随朱鹤参加地方游击队，参与惊心动魄的对日最后一战湘西雪峰山会战，最后英勇地以身殉国。作品展现了以覃啸天为代表的湘西人的坎坷遭遇和悲惨命运。

《白祭坛》结尾描写，竿城全城皆白幛白衣白纸钱，家家户户都在祭奠为国捐躯的永别的亲人。长期担任竿军统帅的陈玉轩释去蒋介石软禁之后回到湘西竿城，回想起自己创建的三万竿军奔赴东海口参加淞沪嘉善抗战，损失近半；后来又参加长沙会战、雪峰山湘西会战，血洒疆场，到最后全军覆灭。陈玉轩由老管家陪同，走在山坡上，见一个癫狂的老妇人凄切地为阵亡的儿子喊魂招魂。满山满岭的白色刺莓花开，像召唤亡灵的经幡，粉蝶飞舞如纸钱抛撒，那山坡犹如一座白色大祭坛。幻觉中，上坟的众人疯狂地往坡下奔跑，大声呼喊：还我儿子啊！还我丈夫啊！还我儿子啊！还我丈夫啊！在铺天盖地的白色凄清中，头发花白、身材枯槁的老统领陈玉轩长跪不起，老泪纵横，“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那满山的呼喊，那凄切的情景，极具震撼力，久久地震荡山野，深深地感动着读者。

（图片由岳立功提供）

（作者：杨盛龙，湘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作品近两千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二酉散简》《杨柳依依》《心心相依——中华56个民族散记》以及小说、评论集等二十种，《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著专节专题评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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