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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观察 | 黄启键:平和意境坑尾村(外二章)——深圳《龙华文学》选读

2022-05-18 10:42 来源: 文旅中国

坐落在崇山峻岭间的客家村庄,往往呈现出令人愉悦的景象。阴那山东西两边有两座寺庙,西边的是梅县的灵光寺,东边的则是大埔的万福寺。阴那山海拔1298米,山顶五峰连峙,状如火焰,形若仙掌,名为五指峰。长年风雨剥蚀,山峰石英质山体形成突兀陡峭、嶙峋险峻山势。万福寺位于五指峰下方山麓海拔600米高处。其所在的坑尾村地盘从西向东,在两边逶迤山脉的环拥中,由高到底沿着山岗平缓地分布着。村里的主干道从万福寺始,一边可盘旋抵达山背梅县的雁洋镇,一边蜿蜒曲折可以到达山脚下的中村、下村等地。众多山脉间的水流汇聚成清冽如雪的小溪,沿着高低不平的山岗湍湍而流,落差大的地方则成瀑布,流向那口村潺潺进入梅江。客家人通常把此类不大的山溪叫“坑”。按理说,这里是溪水的源头,却不知为何地名却叫“坑尾”。

据悉,古时候阴那山下的乡村叫“阴那坑”。百年前,乡绅联名建议将阴那坑更名“英雅坑”,以区别阴那山梅县那边的地名。获得批准后,英雅历经变迁逐渐成为乡镇建制,拥有坑尾、中村、下村、那口、水兴、水口、桃石共7个村。2003年,英雅镇行政区划变化,成建制并入大麻镇。但在乡野间,“英豪振奋、雅气昌明”“英气聚名山、雅言遵圣教”等名联,使“英雅”这个名字所赋予的文化认同依然存在。每个客家村庄,都是一部客家人迁居、繁衍、发展的历史。有史料记载,从隋唐始,阴那山下便有族群居住,但并无姓氏文字记录。及至元明清时期,从闽、赣辗转迁徙进入的客家人,在这里开创了人文蔚起的客家文化。坑尾村管屋完整保存相当数量清式民居。被列为重点保护特色民居的如光裕居(绍业堂)、绳祖居、儒林第(敦仁堂)、书香第(世昌堂)等,都刻录着管氏始祖择居此方山水后,耕读传家、崇文重教的史实。坑尾村里的民居都是依山而建,其朝向、格局、结构、工艺大都保留着传统明清时期风格,土木结构、青砖灰瓦、石灰白墙。受山地限制,道路窄逼、门坪狭小,但都错落有致、舒适自然。

客家先祖先后抵达大埔后,并不影响各姓氏宗族在坑尾依山而居、和睦相处。全村邓、管、涂、严、黄、陈、古、刘、罗、赖、谢11个姓氏,分别居住在19个自然村。可以想象,数百年来,村里人日出而作在层层梯田,日入而息有袅袅炊烟,会是怎样的世外桃源情景。坑尾各族姓都会有专门修建或祖居转为的祠堂。其墙上、门楹或族谱里所倡扬的家风,都凝聚着中华传统文明。细心解读,不难发现,其诸多家规家训内涵中都有“和”的意味。管姓:气忌躁、言忌夸,才忌傲、学忌骄,胆忌暴、人忌妒,尚俭朴、尚忍让等等。邓姓以“恭顺和睦,不可逞凶斗殴,污伤大义”为名节。古姓:和家友邻。刘姓:睦宗族、和乡里、明礼让。严姓:处事泰安,家庭团结。涂姓:养性兼修善、宽容百事欢,尊老扶弱幼、邻里要和爱。赖姓:容人当让,诸事多忍。还有谢姓的和邻里安本业、罗姓的和乐相融、黄姓的睦族和邻以理为上、陈姓毋听谗言而伤和气等等。从中不难看出,坑尾人以和为贵,传承弘扬“和”文化。

坑尾村多为山岗陡坡,鲜有大块平坦耕地,从古至今开垦出来的梯田,多有沙石。谢姓一位老生产队长说,以前开垦土地,要带簸箕把土中的石砾筛除才可种植庄稼。村里人不管是建房造屋,还是垦荒耕种,尽可能不破坏山体,与自然界保持高度的和谐。长期的山居生活,村里人与自然相融共生中,掌握了医食同源的道理。苦斋是粗生易长的一种野菜,既可煮熟食用亦可晒干煲汤,其性味略带寒苦,但具有清热、祛湿、解毒等功效,成为坑尾人居家调理膳食佳品。村里特有的石皮、石花、石荽、牛卵红、红菇、地斩头、石参根、通气藤、观音串、金樱子等“山货”,可滋阴、安神、消炎、散瘀、降压、祛湿、健胃、消暑、平肝、补肾等。根据四季节令和身体状况,将其烹饪、煲汤、配料作为药膳,调和身体,保持阴阳五行平衡,达到养生、祛病、健身目的。

以耕求生存,以读谋发展,这是客家人大迁徙和在客居地开疆拓土形成的价值追求和人文理念。山居生活条件艰苦,必须自强和勤奋;而不放弃读书才能传承文明、奋斗进取。管屋有一对夫妇,生育了8个子女,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生活异常拮据。但夫妇俩从小教育孩子,读书才有出路。他们反复强调,不论是儿是女,只要想读书,再穷再苦都创造条件。有的女儿连年参加高考,他们除了鼓励而无任何怨言。真的不想再读了,也不会数落。正是这种平和、达观的态度,造就了子女的修为和幸福。夫妇俩安享晚年,高寿善终。村里类似“宁可卖屎缸迹也要教子女读书”的例证,早已成为历史和美谈。但客家人执着追求而不冒进、刻苦求索而不勉为其难的发展观,都是代代相传的。到过客家地区的人普遍会留下客家人热情好客的印象。有学者认为,迁居到南方异乡的中原人,把儒学中庸之道和道家的不争学说,带到了客居地,并以特有的宽厚谦和与原住民友好相处。久而久之便形成谦冲自牧的性格特征。坑尾村老一辈人的记忆中,村民邻里间因农田浇灌而争水源,因琐碎矛盾而争吵或因小利益而争执等事情时有发生,但都能得到妥善化解,极少积怨生仇。村里人谦让包容、家庭和睦以及尊老爱幼、扶贫济困、乐善好施蔚然成风。

崎岖险峻的一方水土,养育出的人却是特别温和的。坑尾人说话的语调通常是温婉而柔和的,行为举止也是从容不迫的。一位92岁的老阿婆,曾历经中年丧夫、晚年痛失两子的磨难打击,其坦然的脸上看不出苦难,依然坚持在田头地尾力所能及地种植蔬果,过着清淡、安详的晚年生活。“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这大概就是坑尾人平心静气、知足常乐的写照。有人说,坑尾村是养生福地,是“世界长寿乡”大埔一个名不虚传的“长寿村”。此话不假。据悉,这个有1500多人的村庄,60岁、80岁、90岁和百岁以上的老人占比均远高于全县水平。稍作分析,我发现坑尾人有这么几个特点:心绪平和不躁、处世平和不争、谋求平和不急、饮食平和不乱、自然平和不破。平和,大概就是坑尾人长寿的秘笈。既讲究身与心的和谐,也注重为人处世、奋斗打拼的和顺,更顾及与自然环境的平衡调和。

不平和的事端在现实中时有发生。有因小事大动干戈而酿成人间惨剧的。有为利益相争僵持不下而两败俱伤的。有莽撞而为、急于求成而适得其反的。有暴饮暴食而生病毙命的。还有破坏生态而饱尝其害的。凡此种种,令人警醒。大千世界总会给人带来诸多难题,人生道路不可能一路顺畅,有些纷争难免让人激愤难抑,有些境遇难免令人不能平静。若能冷静面对、客观思忖、合理化解,终归和中得福、延祉增祥。行走在坑尾村,我想起家乡在阴那山麓的叶剑英元帅的一句诗:“会当再奋十年斗,归读阴那梅水滨。”我想,讲求耕读传家的坑尾村仿佛是一本博大精深的古书,既开卷有益,又百读不厌。平和是生活哲学,是生存智慧。平和就是一种修行,一种能力,更是一种福气。 

可以造就的莒村

就像好朋友并不是第一眼就能够认准的一样,对古老村庄的认知,同样需要久经时日。这个阴雨寒冷的壬寅春节,从老家坳背村出发,驱车约10公里,便到了大埔县湖寮镇东北郊的莒村。下海在广州经商的老友学锋兄,花甲之年在村宅基地建了一幢新房。分享之际,老兄指着离新居近百米的祖居裕昆堂告诉我,五年前经家族合力修缮,祖居焕然一新。这座已有180年历史的客家三堂结构围屋,典雅庄重,气势雄浑,勾起我不少温暖记忆。上世纪八十年中期,与同在县委工作的学锋兄认识。有些场景还依稀记得,与同龄玩伴一起在莒村学校水泥乒乓球台上鏖战,难舍难分。还有为扑克牌争输赢,热火朝天。曾结伴从莒村沿山路骑单车到西河镇寻访修道之人。投宿莒村,最难忘的是学锋兄母亲在柴火灶上做的牛肉煮米粉早餐。学锋兄祖屋裕昆堂梁柱上生动传神的吉祥图案和二十四孝故事木雕,以及精致的天井鹅卵石拼图和泥塑灰雕,使我大开眼界。

粗略回想,在莒村认识并熟悉的人还不少,既有曾共读一校,后来跻身政界的老同事,也有颇有业绩的企业家。我认识从这里走出去的报业和文化界精英,也结识这里的民间术士。认识村里乐于传授养生之道的耄耋之人,近几年也目睹了后起之秀的成长风采。我的两位恩师何其严、陈经业就是莒村人。在大埔从事新闻工作时期,每每从县城湖寮出发往茶阳途经莒村路段时,都会向公路旁著名作家杜埃所建的笔形建筑准庐行注目礼,虽不认识这位广东省委宣传部老领导,但心怀敬佩。然而,眼前的莒村,却是那么陌生。穿村而过的两条公路平坦宽敞,不再是记忆中的泥沙土路,连接到户的乡间小道清一色均作了硬化。莒溪两岸筑起了石坎,梯级蓄水坝的水面倒映着青山、白云、民居、村容美景。溪畔道路边布置着文化广场、休闲长廊、健身器械、凉亭景观、特色路灯,连同壮美的莒村石制门牌坊、同济桥上的功德长廊、多姿多彩的树木花草,构成全新的面貌。当年莒村道路泥泞坑洼、河岸崩塌、杂草丛生、禽畜乱窜的破旧、脏乱印象,荡然无存。

与新建的别墅、楼房新景致相映衬的是仍然在耕种的稻田、菜地、鱼塘,还有就是顽强地保存下来的客家民居。依山而筑、溪圳环绕,从明清时期保存至今的古建筑,格调高雅、气宇非凡。其精心的环境布局、精致的雕梁画栋、精巧的功能设计,时隔数百年,仍展示着莒村先祖从长计议的考量和智慧。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延庆堂,以及被列为梅州市历史建筑、被县授予特色民居的裕昆堂、南山聚秀、州司马第、绍业堂、绍德堂、承启堂、中宪第、恺公祠等风采依旧。莒村保存完整的客家古民居多达86座,这在纯客家村落中并不多见,也鲜为人知。莒村的新景致、新面貌里,因保留了其古朴、宁静的底色,而显得灵动、富有深厚人文内蕴。若有心与村里人交谈,关注村民2016年创办的微信公众号里海量的新闻资讯和诗文,会惊喜地发现,莒村还有许多生动的维度。

一个村庄,拥有养正学校、培英学校两所百年老校。办有《骥风报》《培声报》两份报刊,其中《骥风报》创刊已逾百年。一本由退休老教师陈克招编著的,长达81万字的《莒村史话》,可令读者拍案称奇。村里还打造了村史馆、农耕文化展览馆。建起了大礼堂,绘制了千米文化画廊。除有老人会等组织,还拥有历史悠久的莒村剧社、锣鼓舞狮队、太极拳等社团。村里每年春节举办的篮球比赛,坚持了80年之久。从2018年开始,每年在大年初一下午举办由村民自编自演的迎春文艺晚会。许多看上去习以为常的文化活动,饱含着村民的人文情怀。而同时,莒村人逢年过节遵循旧时礼俗,到庵寺、民间信仰点敬神祈福,正月里热闹非凡地迎灯赏灯,依节令开展农耕,冬至酿炙娘酒……完整保存着由古至今传承下来的风俗。在建屋兴业、安葬先人的重要时刻,免不了要按民间道术,讲究风水堪舆。平日里,村里通常是寂静的。每当有节庆活动或红白喜事时,平静会被打破。最热闹的当属每年春节了,出门在外的人大都会想方设法回乡团聚。每当夜色降临,村里的文化广场上,掀起舞蹈热浪。莒溪水面看上去平静,但游动的鹅鸭、鱼群和飞舞的水鸟,与水坝旁轮动的水车,奏响阵阵和谐欢歌。村里保存着的五口千年古井,又如静默的老人,守望着莒村千百年的云卷云舒。

新与旧交织,雅与俗共存,动与静相融。莒村在这里徐徐展示其独具魅力的画卷。到过莒村的人都知道,莒村是四面环山的小盆地。村东面是广东、福建交界处的飞天马山大山脉,崇山峻岭间的山谷,为下游方的莒村带来充沛的水源,逐步形成莒溪。据发现的新石器晚期文化遗址和发掘的磨光石斧文物考证,早在4000多年前,已有马坝人在莒溪流域聚居的痕迹。至东晋义熙九年,大埔建置为义招县,莒村有了第一个村名:“乾洲乡”。这里渐渐成为迁居至此的客家人生产、生活的乐土。隋大业年间,义招改为万川县,又将莒村改称为“富村党”。明嘉靖年间,万川县改名为大埔。莒村西南有一马山,古人称好马为骥,以山为名称骥村。因骥字谐音莒字,当时大埔县统一地名时,便把富村党更名为莒村沿用至今。由此推算,莒村自建置始已有1600多年历史。南迁至此的有陈、何、汪、李、温、黄、廖、罗、曹、邬、丘、刘、曾、赖、徐、钟、赵、张18个姓氏客家家族。

客家族群从中原带来了生产技术和传统文化,与原生族人相互交融,开始了农业耕种、养殖,也有了陶盆、碗等粗陶的生产。随之而来的是民俗初步形成,村落也渐次构建。在千年的演化中,村落曾遭遇多次洪灾、地震、大火、匪患灾难,地形地貌也因河道改变而发生巨大变化。而中华传统文化在古村落盘根错节地生根发芽,如莒溪之水浸润着莒村,形成了不可磨灭的特质。崇文重教,是客家族群传承文脉的根本。长期以来,莒村作为古县城的近邻,村民除自耕自食外,源源不断向县城供应农副产品。居于乡野的莒村先祖们没有忘记“唯读唯耕”“复宗功而启后诗书”的祖训,唐宋以来民间自发读书成风。到了元初,曹姓人开创的诺谷遗书斋,成为有志科场拼搏者的习文地、练兵场,形成“童稚耋老求知者,学无长老达为尊”的乐不思返敬学风气。明朝以来,何姓族人开辟咀华轩,陈姓族人办起顺公书室,而且有专供自家儿子读书的荆师等。这些家庭、家族教读场所,后来逐渐转为接纳全村学子的开放型场地。明代以后还发展武学群练,甚至还有专事珠算、堪舆、裁缝、铜铁等技艺传教场所。到了清末,莒村有了接纳男女孩童共读的学堂,成为村里两所百年学校的前身。

各姓氏的族谱,均有隆师重教、善教善育、义方训子、教读传家的叙事记载。对读书取得功名的突出人士,勒石竖碑予以张表。从古到今,村中行伍将军、商贾巨富、府官邑令层出不穷,近代出现了航天、制糖、文物、筝师等方面的杰出专家,教授、特级教师大有人在,中国史上首位蹦床奥运冠军也出自这里。早年远渡重洋的侨胞中还出现了几位侨领。甘于乡村生活的经营能人、参与乡村治理的“乡绅”“贤能”也不乏其人。这方水土,人才辈出是必然的。记得是在1988年的一天,在大埔县委从事新闻工作的我同时接待了来自光明日报的何东平、来自新华社广东分社的张开机。交谈间,何东平说我们俩的名字“启键、开机”是具有现代意味的对联,我为其才思、敏锐暗自啧叹。1993年秋,我带领深圳宝安区通讯员队伍到北京学习,时为光明日报总编室主任的何东平接待了我们,介绍光明日报信息化采编系统,令我们叹为观止。此后,每当赴京出差,我都会拜访他,屡屡得到周致的接待。随着了解的深入,我越发敬佩热情、谦逊、澄澈的何东平,由衷为他先后获任光明日报编委、副总编、总编辑而自豪。

在一本名为《湖寮春秋》的乡土文集里,我看到了何东平献给养正母校百年的文章《我爱养正 挫折成诗》。文中回忆了其197014岁初中毕业后因祖父“成分高”未被推荐上高中的经历。当时,他据理力争为何不看成绩而被列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推荐升学率之外,未果。回到莒村扛锄挑桶务农一年后,才经养正学校推荐上了高中。毕业后,他先后留校、回乡务农、在养正学校当代课教师。1977年他参加首次高考落榜。次年再上考场,终于如愿被中山大学录取。毕业后被光明日报社选中,开始梦寐以求的新闻生涯。当他被拒上高中时,当他快熬不过艰苦的农活时,当他复习备考瘦成36公斤时,他警醒、振奋并暗下决心:要用一生来证明,我是可造就的人,能够为国家做点事。事实证明了一切,也证明了莒村非同凡响的人文造化。莒村人身上还有一个特质,是善于接受新事物,也乐于吃苦拼搏。清初东南沿海解禁后,村里有不少人走出山门,陆续泛舟出海到南洋谋生。旅居国外,得益于家乡的学养,多才多艺的莒村人在行商、从教、油漆、作画、从医等多种行业得心应手,成为佼佼者。据悉,莒村在册人口3000多人,而海外侨胞不下5000人。

莒村的校舍、乡间逾百座大小桥梁及所有的凉亭、道路,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都留下了热心侨胞捐资的芳名。而近十多年,外出乡贤对村里奖教、敬老、文化及环境改造、优化的贡献,是一浪高过一浪。村中心有座同济桥,是100年前村里人捐资兴建。而今,村里人把同济桥修建成150米长、大气堂皇的“功德长廊”,在其上表彰热心公益事业的人士。莒村的仁善文化有着深厚渊源。客家人与原生族人的相融及与自然灾难作斗争的过程中,生发了世代相传的友爱和睦、帮贫济困、感恩为怀的风尚。清乾隆年间,莒村人何天宝,生平“标古冢,掩孤骸”,手种路树十里,寿终时被县旌表为“齿德儒宗”,至今传为美谈。翻阅厚重的《莒村史话》,我发现一个特别之处,是对妇女的尊重和母德的弘扬。莒村妇女在“五尾”操劳、人情迎送、敬拜祭奠等方面,对子女言教身传,年幼子女入眠前的床头教育更是绝佳的启蒙。莒村妇女带子垦荒、督儿学文的兴家之道,贤事夫君、孝侍翁姑的贡献,息事宁人、淑以和睦的作为,勤俭持家、擅长保健的能耐,恪守妇道、松操同贞的坚持等等,“妇人家”的真善美品格和良知德性,纷纷被族谱所记载。据考,莒村佳妇上了民国县志的就有十多位。在妇女被轻视的旧社会,妇女在家庭、宗族和社会上的功绩得到认同,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文明觉醒。

学锋兄在母亲邬莲英95岁高龄逝世后,动情地追忆先母,认为母亲是其家族的“顶梁柱”。他说,其父亲是县农委干部,根本无暇顾及他们兄弟姐妹几人的学习生活,也无从照顾祖辈老人。母亲在乡下辛勤操劳一个大家庭的生产、生活。母亲虽然没怎么读书,但知书达理,其谆谆教诲,一直是他从军、当村干部、从政、经商等人生历程的指南。何东平在养正母校的纪念文章中,也先后两次提到了当时是生产队长的“莲叔姆”的鼓励和支持。莒村有首山歌:“良家妇道多珍贵,言少温存格自高。妇心宽阔容万物,户内平和福定多。”歌谣唱出了对妇道的崇敬。世纪更迭,景物兴替。莒村今天溪缠玉带、小桥流水,有着祥和温馨的田园光景。这与逾千年来莒村祖祖辈辈锲而不舍地探索自然奥秘是分不开的。地处周际大山的汇水区域,常常洪水泛滥。翻看史志,莒村在北宋及清中期均遭遇过几次特大洪灾,致使山表崩塌、田园尽毁、颗粒无收。熟知水患的莒村人掌握水为害的根源和水对农耕的益处,修建河道,建成了日渐完整的排水、蓄水、灌溉体系。村里人巧妙地利用水利资源,曾开采瓷土资源生产日常陶瓷,兴办米粉加工、制酒等工厂。近些年,莒村人调整业态,致力于绿色耕种,发展蜜柚、烤烟、葡萄、花卉等农作物的种植。在村里人看来,保护家园生态环境与文化传承同样重要。他们逐一治理山间水土流失和崩岗,自觉开展节能减排、垃圾分类。就像客家人擅长利用山中植物调理身体一样,莒村人道法自然打造人文兴盛的秀美古村。

也许大埔古县城太过绚丽,郊区莒村名声不算大。它直到第七批次,才获得广东省古村落称号。重教、开拓、向善,还有尊重妇女、敬畏自然,这些客家山区司空见惯的品质内涵,使得这个平凡的小村不断地自我造化,也随时随地拥有自我惊喜。当年莒村那个初中生,执拗地亮出了“我是可以造就的”的信条,一定是有其根源的。北京大学著名教授楼宇烈将从教60多年的经历浓缩为四句话:“教之以爱,育之以礼,启之以智,导之以行。”我觉得,莒村以其千年的修炼造就了深厚的人文,教育、启导每一位后来者,自觉而自律地安身立命,坚定而坚持地奋发有为。看上去简朴,但不乏艰涩,因为莒村不容易读懂。繁华的县城之外,莒村随时会以其广博、静谧接纳每一个有兴致的人。也许,感受着、体味着,会突然发现造就与被造就之间并无障碍,两者是自然而然的共同体。炊烟袅袅的村庄,活色生香。每一个平凡日子,都应该可以造就。 

恬静怡然的坳背

时光总在节气间穿梭。进入冬至,客家娘酒的酿造仿佛把大埔县城东部大山岭背面山坳里的坳背村,推进了过年的节奏,忙与闲纷繁地交错着。冬季属农闲时节,临近过年的五六天里,村里人便不约而同地忙碌起来。田头地尾的农活要拾掇,房舍庭院、渠沟需清扫、疏浚,桌凳家具、厨房餐具、窗帘被褥也得进行全面盘点清洗。与一年的收成、得失无关,荡除杂芜、脏乱、污秽,以整洁、清爽的面貌,在首尾相接的日子里,顺应天时、驱邪祛恶、祈求新年如意吉祥,早已是溶于血脉中的文化习俗。留在村里居住的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人。不管是在县城就业、居住的村民,还是远走异乡谋生、求学的游子,心心念念想着回乡过年。坳背不仅有老人倒计时的盼望,更有涌上心头、割舍不断的根脉牵挂。归乡的步履也随着春节的临近而频密。

就当下丰富的物质生活而言,都会觉得要啥有啥,天天都在“过年”似的。以往,村里过年要用米粉浆掺红糖、酒糟水,经一夜发酵后倒入瓷杯,入锅蒸透,做成表面开裂如花、状似笑脸的“发粄”。甚至用“笑”的程度来预兆新年运程,祈祷家运兴旺发达、甜美如意。而现在,靠小苏打发酵的速成发粄,以及忆子粄、甜粄、笋粄等往昔过年的必备食品,城镇街市一年四季都有市场供应,并可快递到村。就连“㓾”(杀)鸡杀鸭这类挺考验人耐心的家务,也可在街市找到档口帮手。年轻一代会叮嘱长辈不用那么操劳,但习惯劳作的年长者,还是会尽力地按传统的程序操持着“年货”,仿佛觉得什么都去市场买,就会使本已越发变淡的“年味”,变得与平日没什么两样。因此,要以自己生产制作的丰富年货来表达丰衣足食的富足和欢喜。忙碌,大体,就是过年的姿态和仪式。春联的张贴,算是有闲情逸致的环节。若干年前,村里会写字的老一辈或读书回来的学生,喜欢挥毫书写洋溢喜气的文字。但近几年,大家都习惯春节前到年货市场里去挑选。每家每户会结合家里一年来的情况选择对联,大厅、侧厅、围屋大堂两侧墙体上的,尺寸、文字不同,但都字字珠玑。养殖猪羊牛的还会选“六畜兴旺”横眉在圈舍贴上。顺着贴、倒着贴的“福”字贴在厨房、土灶上,彰显祈福心态。贴春联大都在除夕上午,讲究的还会根据老黄历选择时辰以图吉利。张挂灯笼,也是必不可少的。灯笼通常是一年一换。新式的灯笼运用了LED装饰,红彤彤亮闪闪,还会变幻旋转,看上去有些许俗气,也传达一种千年传承的对光明、红旺、财丁的期盼吧。

除夕上午家家户户拜神祭祖,当属一年里最为虔诚庄重的环节。早上起来,人们会到村口的民间信仰点万福宫“还神”,大概去年的此时曾许过愿,或祈过福,敬奉香烛牲礼的同时,免不了又要为新年的到来祈祷。每家每户的门前或庭院,拜神牲礼果品已摆上案台,点烛焚香,斟茶倒酒,口中念念有词,虔诚地敬神祈福。接着又把另外一套祭品摆在祖宗神龛或正堂前,敦亲祀祖,盘点汇报一年里家中安康和喜事,也会敬祈祖上一如既往地庇佑。每年除夕,住在县城里的坳背梓叔也肯定是会回村的。打扫屋舍、张贴春联、祭祝祈年完毕后,打开门庭、厨房的灯,再返回县城居住。有位堂兄,十多年前就已随子女在深圳居住了。前几年女儿女婿在县城买了电梯楼房给他夫妇居住。除夕上午回到自己四十年前修建的房屋举行他认为最重要的辞旧迎新仪式,每年都无一例外。这座土砖、木梁、灰瓦构筑的房子里,摆放着当年在坳背农耕时的犁耙辘轴、锄头镰刀,还有农闲时间从事木匠活用的锯、刨、凿、尺、墨斗等工具。这些曾浸满他汗水的劳动工具,锋刃已布满尘锈。每回到家里,他都要打量一番,勾起温暖而愉悦的回忆,也会向儿孙喋喋不休地述说农耕往事。

年夜饭通常比较早开始,在洗盥、换上新衣后,一家人合坐团聚。晚辈给长辈夹菜孝敬,长辈拣菜给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叮嘱要多尝尝这手艺、口味。菜肴、汤水的享用和交流间,其乐融融,天伦尽享。辛苦的当然是当家人,一家吃喝完毕还得忙于收拾好“年年有余”的剩菜,打扫餐厨。长辈给年少幼儿派压岁钱,青壮年向长辈封利是,互道祝颂,依序进行。守夜的方式,有看春晚的,有打牌的,有饮茶品酒的,也有习惯早寝的,还有沉浸在手机互动中的。守到午夜零时,打开家门、燃放鞭炮烟花迎春接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每次说起过年,最热闹的当属捡鞭炮了。少年时期物质贫乏,过年也没什么可玩的,年三十晚上朝着鞭炮响起的方向奔跑,一拥而上抢捡未燃爆的零散炮仗。这些纸炮遗留的引信大多很短,用火柴引爆牛屎墩,浑身“挂彩”也是常有的事。当然,对新一代人来说这些过年的玩法只是一种遥远的传说了。春节的早上,打开大门的声声鞭炮,伴着彩云升腾,农历新年第一天充满希望的好心情油然而生。自公元前104年汉武帝钦定实施《大初历》之后,2000余年来,神州大地赋予农历初一极为丰富的文化内涵。由古至今,坳背村人把这一天看得异常神圣,亲人间见面互祝新年,避讳不吉利的言行,连扫地倒垃圾也是不允许的。傍晚时分,远处隐约传来锣鼓声,那是村民们自发组织的锣鼓队要到各家各户拜年。先从村口万福宫开始,挨户进行。每到一家门前,主人会以烟花爆竹相迎。锣鼓队会在厅堂中心停顿,众鼓手把节奏、力度加大,一时屋内锣鼓喧天。

村里的锣鼓班组虽没有唢呐伴奏,但大鼓和大锣、慢锣、小手锣、钹、镲等铜制打击乐器配置齐全。十余人组成方阵走走停停,在鼓点节拍的指挥下,或如大江奔流般粗犷豪放,或如喷薄而出的旭日光芒四射,或如春风杨柳似的灵动逸致。跟着队伍行进的人逐渐比鼓手多,多数是县城或外地回来的青少年,噪音虽大,并不影响交流热情。平日里,哪怕是同龄、同学、同宗,相互之间受时空限制,失于经营的关系,日渐疏淡。而锣鼓拜年营造了欢乐盛宴,拉近男女老少的亲情、友情、乡情,每个人都在一元复始的日子里实现温暖的连接。不像长辈们以往同住一村有许多了解机会,外出打拼的人,珍惜这样的回乡团拜,以短暂而简洁的交谈拉近距离。每年相似而重复的场景,信息交换和情感交流,让彼此感到社会和人生的丰富。坳背村最鼎盛时期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居住有300余人。而现在,平常在村里住的也就是30余人。过年了,不比大村庄会有多姿多彩、热闹非凡的文体、家族活动。从正月初二到元宵,外嫁女回娘家、走亲访友、赏灯等活动还是一以贯之地在村里掀起阵阵热浪。对于从这里走出去的人来说,执着而郑重地要回到这片土地度过这么祥和的时刻,该是因为这里有独特的牵挂和磁场吧。

春节袅袅婷婷的硝烟刚退,坳背村便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二十四节气默默地在小山村开始新一轮的循序渐进,蛰伏在血脉里的农耕记忆便被唤醒。从长辈的口吻和现实的感受可知,坳背人祖辈是崇尚勤劳的。“辛苦做,快活食”,土气的俗语道出了勤奋付出的根本。好吃懒做的人,在村里无立身之地。自从用牛犁田耙田的重活被机耕取代,耕田似乎轻松了一些。许多地方在平整稻田水面后,为图省事,把秧抛洒在田中任其生长。而坳背人最传统,赤脚在水田里,身躯九十度弓着,左手持一捆秧,右手拈取数根蘸过肥料的秧苗,插入水下田泥中。田里秧苗横竖对齐,间距均匀。莳完三行,双脚后移。每莳一禾,都像在向大地膜拜、致敬。在见过的劳作场面中,我认为这是最美的姿态。

春节的闲暇里,与村里兄弟梓叔谈耕田也饶有味道。村里仍在种田的有十余人,最年轻的已近花甲,年长的已逾八旬。近年来县镇鼓励复耕复种,续种的水田逐年有所增加。一位同宗老兄弟说,过去耕田时村里人常为浇灌用水闹矛盾,随着外出的人增多,水田出现撂荒,看着就觉可惜。现在大部分都种上了农作物。耕田就像鸡肋,吃之无味,弃之可惜。他说,一亩一年种两季,收成稻谷按市价换算每月也就200元的劳动所得。若到县城找杂工做,每天工钱就有150元。话虽这么说,过完年已71岁的这位老兄表示,只要还能干,田还会种下去的。外出的儿孙吃自家种的米,特别有味,谷糠还可满足饲养家禽。我觉得,他们乐得躬耕,有耕种带来的满足和快乐,更有对这片耕地无法割舍的情结。坳背村的变化总是悄无声息的。梅潭河曾经洪水泛滥的,自从下游兴建水电站,拦河水坝又加高之后,河水平静如镜。泥泞蜿蜒的村道,在2004年硬底化后又几经裁弯改直,越来越宽阔平顺。没有大拆大建,村里人精心地呵护着这里的山水草木。老旧的瓦房大多经过修缮,保持原有的纯朴气质。宅基地上陆续新建的十余栋房屋,传递着推陈出新的乡村活力。垃圾有人清运不再四处散落,还有了污水处理装置。夜晚时刻,环绕着村庄的梅潭河水面,倒映着两岸的路灯。田畴传来小虫鸣奏的交响。村前那座高山天际线映衬着县城的微光,隔开了喧嚣,使山坳里的村庄显得僻静。

村里古人留下的文字并不多。从祖辈写的四首吟咏坳背“四景”的诗句,可以看出自古至今坳背是个宁静的地方。《碧水秋波》里的一句“秋来碧水波光净,一鉴天开悟道心”,表达在梅潭河边参禅静思。《渡口横舟》里的“我羡青溪垂钓客,夕阳静坐数行人”,以及《江边古木》里“偶得其中情意味,少盘桓处便神仙”,抒写了在贫困艰苦的“万事劳形”农耕之余,寄情山水的淡雅和乐观。城镇化的大潮产生巨大的虹吸效应。人们在城市为生活奔走,但不会忘起村里的温馨记忆。乡村看上去显得有些凋零、寂寥,但不缺乏生机,因为根脉依然在这里静谧地起承转合。正如庄子所说的“天地有大美”,节气物候在坳背风姿绰约地显现自然之美。客家人尊崇的自然人文,也将在这里世代相传,生生不息。寂静的山水适合习静。世事纷繁,这里平和安恬。看日出日落,炊烟缥缈,撒网垂钓,光阴如梅潭河水轻缓流逝。田头地垄挥汗劳作,长者增寿,幼少成长,如期而来的收获、积淀令人欣喜。疲惫之时,注目静默山岳,内心坦然。焦躁袭来,看看潋滟碧波,心生愉悦。静静的坳背,从每个春天开始,以娴雅清逸传递时代的幸福气息。涤尘的空气、恬淡的云彩、陶醉的波光、养眼的绿意,浩荡地浸润有价值、有尊严的人间烟火。

(供图:深圳市龙华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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