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换季时节,大风连天。燕山下,地方千里的辽阔平原,最宜于风的穿行。千股万股看不见的气流咆哮奔腾,鼓动天地,拍打山林和城市。扣鸣万物,再造出成百上千个象声词。奔流满溢于河道般纵横交织的街巷胡同里,掀翻花架和自行车,吃千家万户的闭门羹。落叶飞旋升空,与树梢再次告别。路人屈首,浮语虚辞都散尽。大风的橡皮,渐渐擦净烟气云翳,以及雾霾的弥天大谎,再现出一个澄澈明净的北方。此时登高,眼目洞开,远近风物终于都显露真身,觌面相见。而燕山,在这方土地尽头的大风中,端然不动。一股英雄气,荡荡难名。
一座城市,偎依着一道山湾。从京西到京北,一条山脉逶迤北上,又绵延向东。那是大自然笔走龙蛇,浓墨顿挫,留下的亘古不灭的波磔点画与钩斫皴擦。不过,说到亘古不灭,当然仅限于人类史。在亿万年的地质史上,燕山,也曾历经沧海桑田的变化。从侏罗纪到白垩纪,那场如今冠名燕山的地壳运动,以几千万年之久的时间,腾挪条条河流、搬运座座岩石,劈开峡谷,铺展陆地,让深深的海底成为高高的山峰,使古中国大地的眉目渐次展开。燕山,也在这一时期初具雏形。此后,山摇海倾的剧变复又来临,燕山坍塌沉陷,隐入平原。但是,在这片土地上,似乎长存着一股崛起的力量。在漫长的时间里,燕山山脉又重新抬升,成为如今这磅礴千山相连相对直到东海岸的壮丽景象。
远望燕山,山的褶皱都隐约可见。墨青色的山梁重叠错落,近山色浓,远山色淡。山脉高低起伏,节奏舒缓。中国古画里,那种主峰突兀,群峰合抱,巨岩层累而上,瀑布悬挂如线的北方山水景象,很难在燕山看到,这或许是因为没有深入山中近观的缘故。但燕山终究是北方的山呀,植被也稀薄,嶙峋的墨青色庞大山体耸立着,局部裸露着灰白色的沉积岩层,在被大风淘洗滤净的明亮阳光下泛着微光。这样的景象,似乎在任何季节都保持不变。是啊,春夏的嫩绿深绿都成了墨青,秋天的绚烂多彩也成了墨青。所有的色彩,都被那重重堆积密密环绕的山脉吸收,调和成这样一种静穆深沉的颜色。不过,要是下大雪的话,倒应该是另一番情景。但是如今的北京,并不多雪,更难有弥峦被岗的大雪。那种春睡起,积雪满燕山,放马燕山雪中草的绝妙体验,恐怕只有古人经历过吧。
大多时候,燕山是安静单调的,但它背后的天空,却如一块没有边际的巨幕,时时展示着自然变化不定的音声色。六月的傍晚,山后夕阳如火,引燃干燥蓬松的白云堆。云,在漫天火光中撒欢,扭动着身体,变换着姿态,模仿飞禽走兽。山之上,天边一架征鸿,在霞光的照耀下,机翼和机腹红光明灭,像一艘飞船从遥远的星际穿越归来,带着宇宙深处的讯息和希望。八月的雨夜,平原上的街市楼房灯火星列,漆黑的夜空里,雷声炸响,道道银白色铁线描般的闪电间歇亮起,将滚烫的根须插入燕山,在短暂的瞬间照亮隐身雨雾的山脉。再有深秋的碎云,浮漾在蔚蓝如海的天空。冬天的雪花,纷纷扬扬一整天,但远远望去,也都是散入山中全不见。
看山天尽头。山,厚重不迁,带给人稳定安宁之感。这种感受,我们的先民应该体会得更强烈些吧。古有镇山之说,茫茫禹迹,画为九州,每州地域内魁伟高山被定为镇山,民众仰仗其镇抚四方,障敌固圉,生养万物。最早被眼前的这片山脉护卫的国家,是殷商时期的蓟国。之后的西周时期,周武王灭商,封召公于燕,从此燕国也在这里渐渐发展壮大。当时的燕山,仅仅包括这片平原西南一带的几座山丘。之后,燕国兼并蓟国,逐步扩大势力范围,给北面的山脉冠上了燕的名姓。自此,燕山就如一方镇纸,压在了中国历史长卷的一头。马嘶人语之中,书写历史的人,纷纷穿过草原,把目光投向燕山。
曾经的燕山,南北气候的差异塑造了不同的社会文化模式。山之北,高原苦寒,干旱少雨,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迁徙不定。山之南,农耕社会安土重迁,五谷百果生长在肥沃的山林和平原。山北面的社会力量,常存着跨越燕山征服南面土地的动力。而护卫家园,抵御入侵,则是山南面的政权长期面临的考验。几千年来,炊烟和烽火在这片山脉中交替袅袅,围绕燕山的角逐,贯穿中国的历史。这种角逐,可以从长城燕山段的修建略窥端倪。先是燕国为抵御北方的东胡山戎,在燕山北部边缘修建了长城。随后秦国一扫六合,统一中原,在燕、赵长城的基础上修建了长达万里的秦长城。南北朝时期,北齐放弃燕山北部,将长城线南移至山的南面。唐朝国力强盛,将漠北和西域纳入版图,燕山山脉尽在其中。宋朝则尽失燕云十六州,失去了修建长城的可能。明朝沿用北齐长城旧基,建成的巍巍长城如今仍盘卧于燕山之上。长城附丽于燕山,如日月丽于天,山河丽于地,如燕山的山脊上又生长出的一道脊梁。这道脊梁,不仅长久挺立于山巅,也挺立于中华民族的血肉中,在无数次外族入侵、强权压迫的磨炼中愈加坚韧。如今,真正的“长城”该是科技和人心吧。燕山上的长城已成观光的游廊,这也许是一切防御工事最好的结局,也是修建长城的先民们所没有想到的吧。
四季里,燕山蜿蜒百里身躯,横卧如龙,安静地凝视这片平原,凝视南方。南方,从河东河西到江南江北,可爱中国无数山,列阵四方。山之间,万千黎民的万千家乡,在悠久的岁月里,盛衰如草木,相倚共枯荣。山间的人们,怀着远游或济世的理想出走,白发归来,向往的憩息之地,往往是一片青山。爱山,这究竟是儒文化的引导,还是多山的自然环境的熏陶,似乎很难说清。毕竟,山间的人,满目是山,日日看山,他们起起伏伏的忧愁烦闷或喜悦欢愉,统统都寄托在那片起起伏伏之中。
看山,看一颗敏感的心灵被山安慰,看一颗高傲的心灵为山折服,看一颗壮阔的心灵被山激荡,欲与天公试比高。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陶渊明的山。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这是王安石的山。闭户终年懒出游,北山山色可消愁。这是陆游的山。海畔尖山似剑铓,春来处处割愁肠。柳宗元谪居柳州,思念家乡,则异乡的山峰都成了刀枪剑戟,刺痛他的心,他盼望能化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这则是在重整山河前,对山河的重新审视了吧。
看山,看无数人胸中无数山。他的家乡,在长江中游的一片低矮的群山中。一座数十年不对外开放的小县城,一座名叫回龙观的小山,曾陪他优游岁月,做桃花源中人。早在儿童时代,他就在家乡新华书店里的一本旅游手册上初识燕山,从此心藏燕山风云。他曾以为,那里是燕子的乐园,一如回龙观山上的回龙观。后来他才知道,他不仅读错了音,还会错了意。及至而立之年,他从长江之畔来到燕山脚下,意外住进一个名叫回龙观的社区里。离乡竟似返乡。独居北京,蜗居斗室,北窗所见是奇伟燕山,则斗室亦平添了几分壮阔。他曾徒步燕山,骑行燕山。他曾和友人漫步燕山脚下,沿着长长平平的道路,从红尘四合的晌午走进阒寂无人的夜里。行行重行行,通夜语不息,夜有多深,情思就有多深。
可是燕山,又何曾是燕子的家乡。你只是容易让人想起,燕语呢喃。燕衔青枝。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曾经的南方小镇,河边的三层小楼里,春燕在每层楼的阳台上筑巢,抖落一地青泥,在屋前的电线杆上站成歌谱,影子映在水田里,斜风细雨不愿归。如今,房前的燕子,已不知是童年那双燕子的几世孙。
看山,最好是在高处,在另一座山的山顶。脚下的这座景山,孤山起平地。一座失群的山。一山遥对燕山山脉里的千百座山。大风一起,山顶游人散尽,余一颗年轻的心,独对燕山山脉的太古之心。
黄昏临近,风声仍萧萧。风,虚己以游物,最得庄子的精神。风在这山顶上盘旋,在山下的街市里游动,拂过宫殿中的黄瓦红墙、雕栏玉砌,拂过公园里的碧湖蓝天、白塔青山。从垂柳如堵的河岸边到幕墙森森的高楼下,从平原到高原,从景山到燕山。古老的都城,现代的都市,亿万年的亘古不变的莽莽苍苍,三千年的转瞬即逝且行而未息,都由风串连。
三十年长江边,五载燕山下,楚水燕山万里长。眺望燕山,山脉入眼,江河在怀。神州南北的无限风光,造物者的无尽藏,一个人的回忆与希望,都流淌在这风里,植根在这山里了。
原载于《北京日报》